等了一個星期終於等到考試局的電郵回覆,「貴考生不得於試卷上使用『允行』。」因為他中文名正是宋允行。
正所謂「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」,加上最近幾年香城考試局頻頻改制,考生都要不斷提醒自己知道所有考試須知,允行不斷掀頁翻看考試手冊,尤其是考試須知的那一版,他揭到紙角都爛了。明天考中文聆聽卷,允行連忙將自己的收音機拿出來看,H.S.E.A. Approved,在進入試場前不得拆封包裝盒條碼封條,否則必須要到西灣區由考試局專員記錄粘上新的。於考場中亦採取同樣做法,以防考生作弊,令考試時間延長近半小時。
這麼嚴謹的規定皆因前年2015年會考。根據傳媒報導,有考生成功把大型電波發射器帶入三間學校的試場,並於考英文聆聽卷時夾雜播放《綠袖子》以及不同考生的口試錄音,尤其是剪輯了不同考生說出來的「I agree with you.」聲帶,令全個試場考生都要求離開前往特別室,秩序幾乎癱瘓。但即使到特別室應考,仍然收不到電台的廣播。現場不少考生即時崩潰嚎哭,而允行就是事件的受害者。
傳媒時候事後追訪這些考生,發現不少因這次干擾而影響他們剩下來試卷的考試表現,以及檢查自己有否守規的強逼症。他們並將此事報導為「順得人」事件(The Agree Man)。故事還有下文,不少考生在接下來的考中文聆聽卷時報告考試異常情況,據報這次只有一個考場的考生受襲,但報告異常情況的考生卻來自所有試場,近五千人提出申請,佔全部考生近四分一。放榜之後,有家長團體向法院申請司法覆核,並認為考試局應設重考。八月份,覆核得直。但大學聯招已經過去,即使有好成績,也沒有好大學收。事件最後不了了之,學生其後妥協,考試局免費覆核分數,避免重考。但對於允行而言,具體效果就是第二次重考。
說他不怕是假的,誰知道今屆會發生甚麽事。兩年來,涉事者始終沒有落網。網上也沒有任何團體承認責任,反而是有一些謠言指「那不能說的」派落來「特務」,又有說是日本的極右翼,更有說是美國的仇中分子,更離譜的是竟然有人說是因為前幾年「那不能說的」在六方會談沒有幫北韓脫困,因而報復。允行發覺,雖然這件事令他患有強逼症,但當將這段回憶放上網戲謔,眾人皆醉地亂笑一下,心情的確會好轉不少。
允行握著滑鼠,眼始終緊盯著屏幕,在「面書新聞摘要」(考試局規範中文)轉動滾軸向下掃讀閱覽,看到好笑的就分享。看到有人失蹤,滾過去就算;看到有人死,鍵盤打四下;看到有人中伏了,屏幕上顯示出一行「哇,真係好_柒」。反正沒有人知道他是誰,他用假名上網,除最親密的朋友外都不知道這就是允行。偶爾會看到一些罵戰,喜歡就幫嘴,不喜歡就不回應;網民讚同就覺得飄飄然,反對就說「你們這些不理性的少數派」。他常常覺得,如果屏幕右上角能夠像《越南大戰》一樣有分數表,有子彈數,他應該是很高分,打掉了很多坦克、直升機還有喪屍。偶爾有點難纏的大機,多跳幾跳,找幾個人出來亂射就會贏。
允行的網絡名稱叫做The Iconoclast。允行這個名他既不喜歡(因為會被人嘲笑),也覺得太普通。他打過大大小小很多戰役,例如摧雲手之戰,木心亭之戰,怒火街之戰,不少大大小小的網絡罵戰他都打過,不少起底他也參與過,所以他自稱為Iconoclast,因為只要手握斬魔刀就能成聖。
「嗯,我是英雄。」心底裡最原始的獸性,以最文明的勝利顯現出來。
×××
Sie sind das Essen und wir sind die Jäger!
允行如喪屍一樣步出禮堂。今天考中文聆聽卷,做在不知名學校的禮堂之中,當他真的看到了三百人,他重溫起當日的恐懼:那天三百人衝去特別室的境況,他坐在禮堂的最前面,所以衝去特別室的時候就變成了最後排。那種等待挪亞方舟最後一席的感覺殊不好受,還有爭先恐後的敵人在擋我去路,還有一個穿綠裙的女生被推倒在地,允行從來沒有這麼看清楚一個事實:「他們是敵人!」雖然同坐在一個試場裡面,允行一直覺得他們是戰友,是陌生人,是不知誰的誰;從未似當天有草木皆兵之感。巧妙地今年也是一樣,進步了的是,他向後退了一個位,今次排第二。從《綠袖子》響起直至完結,他的手就一直在抖,口裡面碎唸著「I don’t agree.」一直到歌曲播完,他自己似乎沒有發覺自己有這個習慣。
一如日復日的考試生活,前幾個月允行在校已經做過無數的過去試題:如果會出的早就會出了,不會出的怎樣猜也是徒勞。擦掉額上的汗水,摸起滑鼠繼續打《越南大戰》。他的戰友也很多,在高更認識的,在面書偶遇的。唉,這天晚上的面書很悶,允行不自覺打了一個呵欠。
突然有一個現況落到屏幕中央,文題為「阿寶你好」;轉載自專頁「進擊之十一人」。圖中是一張有考生編號的相片,貼紙完整無缺地放在桌上:考生編號為「013477」,考數學科。偶遇這張相,允行大喜,趕忙漂移擺鼠按兩按,完成為自己的敵人送葬的儀式。阿彌陀佛,不戰而屈人之兵,不是兵家大善嗎?「分享是美德」、「告誡你這班傻人不要這麼蠢」、「你不知道考試規則嗎?你死你賤與人無尤」、「唉~~」他想到一大堆文題:原本最煩的是想如何再定一個精準的文題,不過雙擊實在太順手,不需要思考,他就分享了出去。
很多人景仰Iconoclast的英雄事蹟,討伐不同的網評人使他成為新一代的教父:但他從來不評論,只打集體戰爭卻不挑起戰爭,但每次都是衝得最前,甚至發起過臉書DDoS去禁言。當然他也被禁過,但一般半日內就會解封。
×××
「進擊之十一人」數日來不停地放出不同的考生編號相片,數量近四十張,網民爭相分享。允行見到這麼多死不足惜的蠢材,當然是除之而後快,畢竟「嗯,我是英雄」。斬魔刀之下永無冤魂,只有死不悔改的網絡小學雞。允行把這些圖拼合成一幅大圖,供友人憑弔。兩個小時內已經八千多個轉發,「唉~~小朋友點解咁睇唔開?」、「阿寶好忙」的文題,網絡忍者唔使用劍既,用滑鼠就得啦。
翌日,允行就終於考到最後三份卷。坐在考場裡,雖沒有考聆聽試那種恐慌,還是非常緊張的。他在禮堂開始就坐在裡面,打算一考完就立刻回家上網,看看「進擊」還有沒有更多死者。同校的蘇修端手握著「哎風」(考試局官方翻譯)進場,走在與允行同一條過道,似乎是在同一行考試。
來到允行身邊,看看他的考生編號,臉色一沉,他問了一句:「這個是你的考生編號嗎?」
手機瀏覽器上頁面也是「進擊之十一人」,六個字的考生編號:「242707」,正確。正是他昨天晚上分享的四十個考生編號裡面的其中一個。允行第一時間想到:可以刪除自己的圖片啊!然而8000個分享,基本上已無退路。
「考生進入禮堂請盡快就座,考試將於五分鐘後開始」監考官在台上宣布,修端聽到亦盡快就座。而獵人就在那裡被巨人屠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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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在電腦面前,允行非但沒有感覺到不愉快,還在自己的近況上打上這句歌詞:
今を変えるのは 戦う覚悟だ
屍踏み越えて 進む 意思を 嗤う豚よ
翌日他攜同智能手機在身上,若無其實地走進試場,把手機放在長袖恤衫鈕扣位,再裝作近視般找尋自己的位置,直至老師過來幫忙指出才停止。考完這一科之後,他就把這些相片寄給「進擊之十一人」,對方如此回應:
你好,我是專頁管理員洛基。我們不會接受你成為「進擊之第十二人」,雖然我們都在無差別殘殺,但希望的是顛覆這個考試制度,兩年前「順得人」事件也是我們發起,我們將會繼續這種顛覆行動。
身為後來者,我們不論你是誰,你都不再有我們純粹的靈魂。看你踩過別人的屍體,而毫無憐憫之心。Facebook Timeline上可以看得出你是個甚麽人:想必這些相片也是意氣之爭,或輸得不甘心吧。如果我們無意中照了你的考生編號,我們向你道歉,打擾了你了。不過功過相抵,一張相抵三十張相,看來你這種人也應該被天收。
最後送你一句,你在Facebook常常打的:R.I.P. Iconoclast is an icon clasted itself.
數十分鐘後,在專頁之上放著一條聲帶:是傳說中「I agree with you.」的聲帶。文題上寫著:
我們既是「順得人」,也是「進擊的十一人」。名字對我們來說不重要,正如偉大的黑客團體Anonymous一樣,英雄莫問出處。到今天為止,我們已經發布了一百五十個考生編號相片。要大家知道的是:學生啊,就如幾年前全攻型收音機一樣;大家用力的分享吧,花生吧;幸運的你們,盡情嘲笑不幸的人吧。
考試走到這天已經是末路,只為把學生難倒,而從來不思考教育為何。學生走到這天已經是末路,只為考好試卷本身,其他卻一竅不通。剛剛有一個稱為The Iconoclast的傻瓜把相片寄給我們,卻從來不思考我們為甚麼要搞這麼多事。如果照這些相本身有甚麽罪的話,那就捉The Iconoclast吧,捉Evil Deed吧。我們從來不認為一張標貼的相有甚麽問題,一個標貼分開了每個人的世界與命運才是問題。一心不能一心,英秀不可英秀,一個建基於妄想時空的考試,應該把試卷撕碎堆填;還學生一個又一個的名稱,以及每一個名稱所象徵的獨特性以及身份。
如果世界有恐怖主義,是因為世界已經沒有巨人,只有螺絲。是因為看到高牆看不到天花,爬上了階梯卻走不出鐵籠。
We the liberators are here, so we never end liberation from paper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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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進擊的十一人」始終沒有落網,他們再度沉寂落來;相反允行的檔案卻從考試局的檔案庫中永久除名,以及放入黑名單,永遠不可參加考試局所舉行的考試。一個社會中無身份、無學歷的人,儘管最後法庭只判社會服務令,對於他來說卻是人生的致命打擊。允行的強逼症已經完全痊癒,因為他已經遠離考試。而《越南大戰》的子彈不會射中自己,而自己即使用別人的槍射中自己,原來還是會有點痛的。
翌年香城考試局再次收緊考試規則,電話不可帶入試場,違者全部科目取消考試資格。同年「那不能說的」宣布香城將改名為香港市:即使允行已經叫了這個名稱二十多年,正如哎風、面書一樣。新一屆考生鄧洛基考中文的第一步不是背範文,而是背範詞,操範詞:錯一個扣一分,不論是哪一張試卷的哪一個部分。
忘了跟你說:「那不能說的」我們會叫阿爺。